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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签约作家】付贵平 | 痛

付贵平 东方文韵 2020-09-17

付贵平


我们在岁月里慢慢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,做着我们曾痛恶的事。时光也并没有直线行走,让过去的一切可以随风而去,当走得太疲惫时,一个转身,发现原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起点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题记

 

 

当我从一堆资料和几个方案中抬起头的时候,天已经麻麻黑了。我看了看墙上的表,然后拿出手机给老师打了个电话。“您好,候老师,孩子今天留校写作业了吗?”老师奇怪:“他早回去了呀,一放学就回家了。你没有见到他吗?对了,孩子是不是跟谁打架了,我看见他额头有一片淤青,走路也有点瘸,也说准备跟你沟通一下,需要的话,我明天问问孩子。”


“淤青?瘸?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,随机装作没事一样地说:“或许,或许他不小心撞到什么地方了吧。”


“希望如此。多关心孩子的安全,也多给孩子一些温暖和帮助。你知道,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笑,有点叛逆很正常,可毕竟是孩子,作为家长还是要多关心……”老师的话娓娓响在的耳边。


门开了,一阵风把宋立阳推了进来,他像一个风神一样,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然后呼呼的风就从南边窗户吹到了北边。直到门关上,屋子里才恢复了安静。


“你打了孩子?”宋立阳在阳台的角落里发现了我,大步走了过来,弯下腰,眼神逼问。


“没……是我不小心的,我就推了一下,然后他就撞到了门框上,然后……”我支支吾吾,脸颊有些发烫。


“是这样的吗?”宋立阳不依不饶,他的目光里没有疼爱和理解,而是愤怒和怀疑。


我低下头,盯着笔记本跟前的一小盆多肉植物,不再说话。


“琪琪已经跟我说了,他说你打了他!”宋立阳站起来,一字一句地说,我抬起头,看见他脸颊青筋暴突,“你是怎么打他的,他给我说的一清二楚!以前你怎么打他我既往不咎,今后你要是再敢碰他一根毫毛,马上离婚,给我滚出去!”宋立阳像一头狮子一样朝我吼道。末了,转身,指着我说:“马上收拾几件衣服,先出去,孩子不想见到你。你在家,他不会回来的。好好反思反思!”


随着“砰”的一声,宋立阳又被一股风卷走了。


屋子里恢复了平静。我没了心情工作,简单收拾了一下,拎着笔记本出了门。大街上,人流如织,繁华的都市,无论白天还是黑夜,一如既往的热闹,人们的内心夹裹在霓虹中,看不出悲伤和欢喜。我没走几步,转身进了汉庭酒店,轻而易举地选择了25楼03房间。打开窗户,拉开窗帘,就可以看到我的家里。


此时此刻,我看见宋立阳正在和琪琪说着什么。他的两只胳膊扶着孩子的肩膀,孩子在身上比划着,说着什么,不时擦着眼泪。最后,宋立阳将琪琪搂进怀里,安慰着,久久没有松开。


直到站的脚麻了,腿酸了,我才想起来,我还没有开灯。抬起头,天上的一轮明月正皎洁当空。今天是什么日子,快十五了吧。我想,就势坐在飘窗上,看着那个橘红色的圆盘,里面飘缥缈渺的是回忆吧,我仿佛看到了外爷,看到了妈妈,看到了远远近近的生活碎片……

 

“啪!”一个耳光突然而至,将我的半张脸和半个脑袋打的生疼,随即的疼痛蔓延到全身,我一边捂着脸,一边逃避,脑子里飞快的想着,又做错了什么事让母亲这样惩罚我。有的时候能想起来,比如,做作业太慢了,考试没考好,玩到很晚才回家,或者弄坏了同学一支漂亮的钢笔,而有的时候,我是想不起来的,无论想起来还是想不起来,母亲都不会给我解释她为什么打我。


就像昨天,我打琪琪一样。


也是天快黑的样子,见他没有回来,我正准备出门去找。却见他满头大汗地跑进来,后面还跟着几个小朋友。他抓起杯子喝一口水,然后看也不看我,抓起玩具盒里的枪就准备出去。我知道,这一出去,不到九十点他是不会回来的。等到玩的筋疲力尽回来的时候,写作业早已没了精神,他不是写着写着睡着,就是字迹潦草、应付差事。我像历经噩梦一般,一边批改着令人头疼的作业,一边把他摇醒。等到完全清醒,作业改完就到凌晨了。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半年,这半年,我的头发白了一撮,用四个字形容就是:身心疲惫。


因此,在他一转身就要跑下楼梯时,我说:你回来。那个身影明显愣了一下,随即站住了。小朋友轻声问他:还能出去玩吗?他没有说话,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地请不情愿地走了回来。


我用力关上门,一抬手,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,随即,身体里的愤怒熊熊燃烧起来,我顺手抓起沙发旁边的电蚊拍,几乎使出浑身的力气朝他的腿上、背上、屁股上打去。他的眼泪汩汩地流着,却始终不求饶,他越是倔强,我的手下就越是生出无限的力量,打了多久我已经不知道了,只记得他蜷缩着身体在书柜后面,我的电蚊拍够不进去了,我才停住手。


我喘着气,一字一句地说:写作业去!


他怯懦地扶着书柜站起来,一瘸一瘸地走到书桌旁边,拿过书包,开始写作业。我到厨房里洗菜做饭,公司的电话热线一样响着,我像是一个被追到悬崖边的人,真想一头跳下去。


现在,靠着窗户边的餐桌上,宋立阳和琪琪在吃饭。他给孩子喂一口,孩子给他喂一口。这样的画面,有多久我没有体会到了。这样的温暖,琪琪曾经也给过我,用纯真的目光,用稚嫩的小手。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,我曾经无数次问自己:怎么舍得?


可只需要一个瞬间,我就管不住自己,一旦巴掌落下去,童年,妈妈那落在我脸上的耳光就唤醒我的记忆。任凭尘封多年,也无法遮盖和抹去。

 

月亮。


印象里,那也是一个月圆的夏夜。年幼的我已经开始记事。伴随着蛐蛐和青蛙的叫声,我乐此不疲地在月光下的西瓜地里为自己挑选最大最圆的西瓜。外爷家的大黑狗跟在我的旁边,不声不响。我挑一个,问它:“阿黄,这个算不算最大?”阿黄从嗓子眼里呜呜一声。


“好吧,不大,那我们再去前面找找。”我蹦跳着朝前找去。一不小心,被脚下缠绕的藤蔓绊倒,我撒娇:“阿黄,来救我。”黑狗跑过来,站在我面前。我抱着它的脖子站了起来。顺势骑在它的背上,“驾!驾!找大西瓜喽!”


和我简单的快乐不同,瓜棚里外爷的谩骂声不时传进我的耳朵里。我回过头,只有那一抹灰暗的灯光透出来,让我知道,那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

终于,我找到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抱不动的大西瓜,我使劲地抱着它,一会抱着,一会扛着,扛不动了,就放在阿黄的背上,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在西瓜地里走的东倒西歪。


等我气喘吁吁高一声低一声喊着爷爷时,没有等来那熟悉又疼爱的应答,反而听到了几声清脆的耳光。等我走进了瓜棚时,看见低着头哭泣的妈妈。她不敢出声地哭,只能抽泣,抖动的肩膀和大滴大滴掉落在裤腿的眼泪告诉我她当时又多害怕,又有多伤心。


外爷指着她说:“不知害臊!都不看看你多大了,你是千金小姐还是大家闺秀,还想攀高枝?忍不了也得忍着,娃娃都生了,就给我收起你那心思!那谁谁再好,也就是一幅画,远远地看着就行了!瑕疵再让我知道,看我不打断你的腿!”


我轻轻地叫了一声“爷爷,你看,我挑到了最大的西瓜。”


外爷转过身来,脸上迅速换了我最熟悉的笑容,他弯下腰,把我抱起来,一边用胡子扎我,一边说:“我的小乖乖,爷爷看看有多能干,哎呦,挑了这么大一个西瓜呀。来,去切了吃了。吃了就能长高了!”


西瓜的甘甜并没能让母亲的心情好转,回去的路上,爷爷没有送我们。阿黄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,直到转个弯,就快到我家时,我跑过去,抱抱阿黄的脖子说:“回去吧,我们到家了。回去吧!”


阿黄站在那里不动,我再朝它挥挥手。它才转身轻松的跑了。妈妈重重地关上门,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我恨他!我恨死他了!”


我抬着头,看着妈妈红肿的脸和眼睛,小心地问道:“恨是啥?妈妈你恨谁?”


“你外爷!”妈妈说完,拉过被子躺下,给我个脊背。我以为,那些恨会和妈妈脸上的红肿一样过不了几天就会消失的。可后来我才发现,那些恨就像是长在妈妈身上一样。她做饭的时候,砍柴的时候,下地干活的时候,都在恨,因为她紧紧地闭着嘴,使出浑身的力气去做这些事情。在看到满手的水泡或者脚底的茧子时,她的眉头反而会舒展一些。


逢年过节的时候,大人们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,拖家带口走亲戚回娘家。妈妈也回娘家。妈妈回娘家的时候,跟平常一样,也不换新衣服,也还是紧闭着嘴,胳膊上垮着一个小包袱,匆匆走着。我在后面,连跑带走地跟着。跟的累了,就保持一段距离。我会听见路边的婶婶或者奶奶看着妈妈的背影说:可怜啊,一出生就没了娘。兄弟几个,各过各的,也没个人疼爱。说是老爹该疼了吧,又是个吸大烟的,用一把银票就把闺女换出去了。


也有人会说:还是莲花太软,那时候就不违了她爹的命令,跟沈家庄的木匠结婚,好歹那人老实,也知冷知热,不想现在这个老病号,跟半死个人一样,还得莲花伺候着。


有老奶奶瘪着没牙的嘴巴说:命苦啊。时常就看见她回去,不是这儿青就是那儿肿的,有一回还看见她腿瘸了好一阵子。


都是她爹给打的。一个婶婶愤愤地说。


那个老东西,老了老了也不见脾气收敛一些。


我拍拍土,蹦蹦跳跳追上去,拉住妈妈的衣襟,拐到了一条斜斜的田间小路,穿过去就是外爷家了。阿黄每到这个时候,就会远远地跑过来,我满心欢喜。却不知道,从看见阿黄的时候起,妈妈的心就开始揪到了一起。


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,外爷不再打妈妈。只记得,外爷去世前,妈妈给他煎中药,端到跟前,他拿起碗喝一口,然后那个盛着滚烫中药的瓷碗就砸到妈妈的胸前,我听见“咚”的一声,胸腔的呻吟声,让妈妈忍不住捂住胸口弯下腰。外爷说:“想烫死我,混账东西!”


我想,妈妈那个时候,内心的深处一定和我一样,藏了很多很多这样不快乐的回忆。外爷每一次落在她脸上、身上的痛都像酒一样悄无声息地发酵,当外爷去世以后,当爸爸离开家以后,那些喷薄的愤怒终于在叛逆而倔强的我身上找到了出口。


小时候,我的身体不好,一到冬天就经常咳嗽,而且一咳嗽就是几个月。那时候,妈妈就会在村子里看谁家杀猪,把那个胆拿回来给我熬药,黄色的苦胆水成了我今生的心理阴影,直到现在一想起来,我还会忍不住犯恶心。妈妈不管这些,因为没有钱看病买药,这个土方子是历经周围四村八邻验证过的,她会准备一勺白糖,等我喝完最后一口,就迅速奖励一样的塞进我的嘴巴里。可后来,即使这一勺白羊塞进我的嘴巴,我还是会全部吐出来。后来有一次,我实在忍受不了那要命的苦味,我就熬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药倒了。


妈妈抬起手,准备已久似的,一个巴掌脆生生地落在我的脸上。那是第一次挨妈妈的打,那一次我被打懵了,我像琪琪第一次被我打时一边大哭一边哀求,可妈妈哪里收的住手,她的巴掌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,肩上,背上,胸膛上,肚子上……


那个画面让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瓜棚里,外爷打妈妈的情形。说不清是替妈妈打抱不平,还是我生来就倔强,我不但没有求饶,还扬着下巴看她。我看到一张满脸泪水的脸,看到一双朦胧的眼睛,看到一张咬牙切齿的嘴巴,看到一个青筋暴徒的脖子,看到剧烈起伏的胸口,看到了那个因为常年干体力活而力大无比的手。


上初中的时候,两个老师打羽毛球,其中一个老师把球不小心打到树枝上。老师看见背着书包回家的我,朝我招招手:“嘿,你来,帮我拿下球。”我找来拖把,找来长竹竿,找来梯子都无济于事。于是我干脆爬树。蹭蹭蹭,猴子一样爬上去,轻而易举地把球拿下来,树下的英语老师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,在我跳下树的时候,他还伸手扶了我一下。也许因为那一次,后来他对我的英语特别照顾,经常帮我辅导,我的英语成绩一直骄傲到大学毕业。可回家,就没那么幸运了,因为裤子磨破了个洞,妈妈只仔细看了一眼,手里的棒槌就朝我挥了过来,尽管我已经做出了反应,棒槌依然重重地砸在我的跨上。为了避免妈妈像往常一样发火,那个晚上,我在门前的草垛上呆了一个晚上。


临近高考的时候,我寄宿在一个远房亲戚家。亲戚对我很好,儿子和媳妇常年打工,她让出媳妇的房间让我住。那个房间喜庆而宽敞,主要是里面还有电视机。对于整天沉浸在题海里的我来说,忙里偷闲看下电视是再好不过的放松。


那天,我做完一套题,正在看《新闻三十分》,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,连她什么时候站在我的旁边我都毫无察觉。直到她扯着我的耳朵,将我拉到书桌跟前坐下,然后重重地巴掌才甩了过来。彼时,我已经是身高一米六的大姑娘了,何况院子里还有其他同学,那些熟悉的面孔在门外,亲眼目睹了妈妈打我的整个过程。


你妈妈那样打你,你居然都不躲一下吗?


你妈妈经常打你吗?


这么大了,给点面子不行吗?耳朵都扯破了。


还有这里,脸上都是红印子。


用字典砸你,你试试啥感觉?


……


面对他们的同情亦或是嘲笑,我只扬起头,就把眼泪生生地逼了回去。然后,装作没事一样说:没事,习惯了。


大学后,工作后,结婚后,回家的次数少了,和妈妈单独相处的时间也短了,每次都是匆匆的回、匆匆地走。有时候,能感受到妈妈的愧疚,她抚着我的手尽管粗粝,却也变得温柔。血浓于水的亲情让我渐渐淡忘一切,幸福的小日子过得云淡风轻。


直到有了琪琪。直到忽然有一天,琪琪也变得那么不懂事。直到某一个瞬间,我柔声细气的规劝变成他的若无其事、五行我素时,那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被唤醒,那些回忆、那些愤怒、那些悲伤连同那些切肤的疼痛都涌向指尖,眼前的琪琪幻化成了母亲,我抬起手就抡了过去,一个耳光不解恨,还有第二个,第三个,你越躲,我的恨就越多,在肩上,在背上,在脸上,在头上,落在哪里是哪里,抓起什么是什么,等打得累了,眼前的小脸已经哭成泪人。


悔恨瞬间泉涌上来,我终于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,事后用诸多方式来惩罚自己。可是,没有用,下一次,依然如此,所有的爆发,只需要一个瞬间。


有时候,我期望,一次也好,将所有的不快燃烧殆尽,剩下云淡风轻,我依然可以用最慈爱的面孔做最可亲的母亲。但它燃烧起来是那么容易,期间夹杂着外爷打妈妈的情形,妈妈打我的场面,还有那些琪琪不听话的片段,汇聚成愤怒的海洋,让我窒息,为了逃命,我只能奋力的挥出手,无论它落在哪里,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……

 

夜渐深。我不由得打个寒颤。再将目光投向那个熟悉的窗户,里面已经黑漆一片。想必,现在宋立阳已经抱着琪琪睡了吧。不知道在梦里,琪琪会不会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,那欢乐的笑容是否还会爬上嘴角……

 



作者简介


【作者简介】: 付贵平,女,西安人。陕西省作家协会成员。曾任知名女性期刊主编,图书出版作品有《玫瑰女人战争》、《做派》、《20几岁女孩必须读懂的7种感情色彩》等。《你也可以约见大总统》《恋爱不受伤的秘密》(近期出版)。曾在《知音》《家庭》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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